一夜春雨，细细绵绵。
是迟来的暖流，裹挟起漫天雾气，毫无征兆地笼罩在这片江南小城。
何衎盯着檐角落下的雨滴怔怔出神，这是他在城郊废庙歇身的第三年了。并非他不能住进镇里，而是凡世间众多事情，总让人觉着吵闹。
许是盯着一成不变的景色终究会腻，何衎突然觉得有些累了。
雨声也听得烦闷，本想着躺回庙中小憩片刻。
偏偏就在这静谧且惬意的时刻，一声声激起水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，清脆地溅入何衎脑海。
他不由得皱眉侧目。
这个动静不会错的。一定是仲家那好动的第二个儿子，记得前年末满了八岁，便被送到董家教头那里练武。
虽然却是送的晚了些罢，可谁家不希望自己孩子些许是能成秀才的材料呢。私塾读了几年没成什么气候，反而白白浪费了能够给习武打下基础的几年。细皮嫩肉的，本来也没想着他能坚持下来。
意外的是谁也没料到这小家伙竟如此刻苦，去年暑间硬是软磨硬泡给老师傅破了例，让他跟着比自己年长几岁的孩子一齐操练，在更艰苦的训练里咬牙坚持下来。
且到了午间休憩时，镇上稍有点跑腿的活，便定是他。
不到三四息时间。
桥那头隔着浓浓雾气，隐约看见了孩童奔跑的身姿。
“浮生，跑慢点。你也不怕弄脏了衣服给你娘骂了。”
“不怕！这条路我熟着，哪里有旱地哪有水洼，看得清清楚楚！”
仲浮生三步并作两步，飞快的越过桥墩，在细雨之中喊着。那孩童模样黝黑，是晒了一整个夏天的结果。光洁的额头和挺拔的鼻梁，显出些许俊秀。
虽身材看着不很高，但称得上壮硕。那是继承自他母亲的身材，并锻炼了两年身段带来的。看起来结实异常。
何衎摇头问道。
“可是葛大爷寻的那位亲家又出了什么事情么？”
“不是不是。”
浮生一个蹦子跳进庙内，麻利地抖掉草鞋里头的泥水。
“是大喜事。”
他咧着嘴笑道。
“小衎哥，是你的喜事哩！”
“我的喜事？”
原本想着把香台上方的灰尘清去，听到这话的何衎立即停下了手里头的动作。
浮生的小脑袋点的就像小鸡一样迅速。
“别开玩笑了。说吧，是来给我稍什么东西了？”
何衎朝浮生笑了笑，没太当回事。
“真的，没骗你！”
小男孩眼睛一翻。
“还记得镇上帮家里卖酒水的彭姑娘吗？”
“倒是记得的，姑娘单名一个悦字。”
何衎看他煞有介事，也来了点兴趣。
“可这又与我有何关系呢？我和彭家平日往来并不算多......”
“关系可大了！”
那小顽童把嘴一横。
“你也应该多少知晓他们家的情况，彭伯膝下无子已成心病。且他与伯母早已过了知名之年，无法在给家中填置男丁以继香火，而唯一后人只有一个女儿。便想着，让衎哥哥你过继到彭家，成为他们家中养子。”
“这......”
何衎哭笑不得。
“竟然是养子么。”
“衎哥哥你知道的，不光是他们老人家也不舍得你一个人就这样孤苦伶仃。包括我家中长辈，酒楼里的王掌柜也不愿你孑然一身，在这样一个破庙里面空耗此生。”
男孩儿小声道。
”明明你懂这么多东西，大家有不晓得的杂事来寻你定不会出错。衎哥哥识的字也极多，背得来世间经纶，镇上谁家需要书信往来也是找衎哥哥，而你却从未收取大家一分钱.....你帮了镇子上很多人的忙，大家总归是记得的。”
“......”
何衎没有说话。
虽然镇上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，平日里算得上没有什么生人。但是这彭家父女和自己在平日之中确无过多交情。
他已经几乎能猜到事情的原委了。
“所以。”
他低头看着男孩。
“所以......”
男孩从自己的小袋中拿出了一份用兽皮包裹的，精致的小袋子，那袋子反复用油皮纸反复包裹，一点一点整齐的拨开。看得出包裹此物那人的用心和珍惜。
那是支毛笔。
浮生没有把包裹拆完，在内容物稍稍露出的时候，就把东西交到了何衎手上。
“彭悦说你爱写字，就让我带这支笔给你，看看好不好用。”
“仅仅是稍来这毛笔？”
“也不仅仅是笔啦。”
浮生在地上蹭了蹭鞋子，显然是接下来的话语最不好开口，哪怕送了物品也得做好必要的心理准备。
“其实......”
“其实是想让我入赘彭家吧。”
何衎笑问。
“无论是之前的喜事也好，后来的收做养子也罢，都是你小子给我使下的迷魂阵罢。”
“啊？”浮生怔住了。
“衎哥哥你都知道了？”
“嗯。”
何衎颔首道。
“这礼物终究过于突兀，彭小姐这是宁愿让我知道这是一场局，也想要吧心意送到啊，这有怎么可能只是养子的待遇呢。”
何衎把地上的蒲团拍了拍。
这庙里什么都好，就是有些晚上雨声太吵。以及没有可以紧闭的门窗，一旦有人进入便会带入尘土，风干后到处都沾染上尘埃。
他一想起了自己初次去镇上那件矮小的酒楼。第一次见到那位身材瘦小，显得较弱而病态的少女，那双眸子里倒映出了微弱的光芒。
他以为，这只是常规的待客之道罢了。
“来歇一歇吧，你都跑了这么远，总归是累了吧。”
他终于偏偏头对浮生道。
“就是没有可以招待你的东西，此间没有解馋之口食。”
“......”
浮生颤颤巍巍的坐下来。
他盯着何衎的眼睛看了好久，终于确定眼前这位没有生气的迹象，才有些不好意思的开口道。
“我以为，我以为何衎哥会生气呢。”
“怎么会呢，我对入赘一事没有太多看法。哪怕退一万步，就算我与一般文人有自尊之心，确实对入赘这类事情有所芥蒂，那也于你无关，又怎么会在这里发怒呢？”
“太好了，太好了！”
浮生从尴尬中解脱出来。
“我就说嘛，我和何衎哥是聊得来的，根本没需要什么烦杂的绕七拐八的凡俗缛节，早知道我就直说好了，省的绕这一大个圈子。”
“确实该直说的，你现在看看外边。”
“外边？”
浮生愣神片刻，朝庙外浓厚的雾气中眺望开去。可视野之内除了一座石质的拱桥，几颗半垂的杨柳之外。凌厉雨声清晰可闻，而一个人影也未见到。
“外边......什么也没有啊。”
“是雨下大了”
何衎叹气。
“现在你即走不了，而我的午觉也别想睡成了。”
他幽怨地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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